背影的回眸（一）
到这一刻，才恍然，古港完小值班老师拿着小铁锤，敲打那悬挂的一小段钢轨，确是我们童年留连的钟声……
站在浏阳三中的大操坪里，上午十点多的太阳有些晃眼。同学们排成五、六行，体育老师正在讲解这节课的动作要领，我却突然意识到——今天是六一儿童节，怎么学校一点动静都没有，上初中就不过“六一”了吗？往年这个时候，学校唱歌比赛，舞蹈表演很是热闹，有时还会放半天假。那些曾充斥课间的跳房子，翻花绳、打弹珠、下六子棋……也不知从何时起，悄悄退出了我们的校园生活，想说些什么，却终究没有开口。也许，小学和初中之间，本就横着一条看不见的界线吧？“先做热身运动，沿着四百米跑道，跑两圈。”老师的口令，拉回了思绪，我跟着队伍跑起来，风掠过耳边，仿佛也吹走了那留不住的光阴……
有点激动，新的一年到来了，一九七零年一月一日，我起的很早……
天刚蒙蒙亮，小平房后面渠道旁的空地上渐渐热闹起来，附近的农民挑着高矮不一的撮箕。里面装着自家种的小菜，腌的酸菜，盐菜，干辣椒什么的，沿路摆开叫卖，我穿行其间，东看看，西瞧瞧，时令蔬菜种类不少，还有用小布袋盛着的鸡蛋出售，不远处的磊石山上，云雾缭绕，这样的景致，只有早起的人方能领略到。
展开剩余87%这时，磷肥厂的高音大喇叭响了，《东方红》的乐曲回荡在清晨的山乡。六点半，准时转播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《新闻和报纸搞要》节目。那天第一条内容，就是《人民日报》《红旗》杂志和《解放军报》联合发表的元旦社论——《迎接伟大的七十年代》，播音员的声音铿锵有力，激情澎湃，给人感觉气吞山河!一下子就把你吸引住：“旧世界风雨飘摇，一座座火山爆发，一顶顶王冠落地。”“无产阶级和广大人民群众的革命运动，在新的条件下，以排山倒海之势，雷霆万钧之力，磅礴于全世界.....”
这篇社论里的不少段落，后来成了我们朗读和背诵的篇章。“胸怀祖国，放眼世界。”我们就这样，一边读着，一边憧憬未来.....
浏阳三中坐落于古港上街头北面的一片高地上。沿着一条二百多米的砂石路前行，左边是一排腊子树（女贞树），中间夹着几棵冬青和梧桐；右边则是一组高低错落的民房，延展约七、八十米。面粉馆、单车修理出租铺、铁匠铺、钟表修理店、农业银行等依次排列其间。再往前，房屋尽头杂树丛中挺立着，二、三棵大樟树。上一个坡，便能望见几株高大茂密的枫树。还有柏树，桃树等连成一片。向右一拐，就能见到校门，——一栋二层的红砖楼房，中间开有通道。
踏入校门，视野豁然开朗，左右小草地上各立着一株大桂花树，枝冠像撑开的绿伞。向前走五六步，上三四级台阶，中间的大空地两侧，古柏苍劲，绿树成行，正前方又是一栋两层砖房......
校园里洋溢着初春的气息。中学报到那天，办好手续后，老师通知我们分批去大办公室，工宣队要和大家谈话。我们一众新生懵懵懂懂地站着或坐着。工宣队罗队长——后来才知道他来自浏阳河畔狮子垴那边的造纸厂——严肃地开口说道“你们能上中学不容易!你们父母有几个读过中学的？”毛主席教导我们，学制要缩短，教育要革命。初中虽然只读两年，但要好好珍惜；要站稳阶级立场!爱党、爱国、爱劳动......”
三中的校园比古港完小大多了，建筑布局相当复杂，沿着木柱青瓦的走廊向东北方向走，再左拐往北，白墙土砖平房最里头那间，就是我们初七班的教室，前坪是一片开阔的桔园，后面的树丛坡下，是通往永和的醴浏小铁路......
进入教室，先看班级座次表，找位置放好书包。又细读黑板旁的课程表，周一到周六，早上八点多是“天天读”、星期四全天劳动课.....
就这么着，期待里的中学生活展开了......
“天天读”就是每天早上到校之后，朗读红宝书——《毛主席语录》及“老三篇，”也就是《为人民服务》《愚公移山》和《纪念白求恩》这三篇文章。学校要求大家朗读流畅，还要能够背诵。
大家有时朗读，默读，有时互相抽背，遇到背不熟的段落，就反复诵读，用心记住。经过一段时间的努力，很多同学都能把“老三篇”背下来了，连老师都对我们竖起了大拇指。
那时候，浏阳城、永和，附近的厂矿，公社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，经常在各种场地演出，印象较深的有：歌舞《战士爱读老三篇》——“心中的太阳红艳艳，战士爱读老三篇，爱读老三篇......”表演唱《逛新城》——“为啥树杆立在路旁?上面布满了蜘蛛网......”
还有《老俩口学毛选》——“老头子哎，老婆子哎，你看咱们学哪篇？”......
三中老师们的讲课各具特色，语言也成了一道风景，虽以普通话为主流，却也夹杂着长沙话、湘潭话、醴陵话，乃至浏阳本地与东乡口音，南腔北调交织在一起，奇妙的是，同学们竟都听得明白。
英语对我们而言，是一门全新的课。初读起来音调五花八门，若哪个外人能一下子听懂，那可真算得上是高手!学完A、B、C、D等字母之后，开篇几课便是：“Long live chairman Mao!”（毛主席万岁!）
“The East Is Red.....”（东方红.....） Foreign Ianguages are tools of class struggle!（外语是阶级斗争工具。）......在浓厚的方言氛围里学好英语，实在是一大挑战，部分同学干脆用汉字为英文注音。我也悄悄效仿，自行调整音调，有些英语单词，要反复想才可找到差不多的汉字读音，还不一定准确!
Revolution（革命）这个词用得多，就来个注音，“热发芦笋”......
浏阳三中校园地形起伏，景观丰富——有桔园、桃林、花园、有渔塘、水田和菜地。校门外坡下的围墙里，不仅栽着几十棵桔树，还有牛栏、猪栏、鸡鸭成群......这一切，都为劳动课提供了多彩的场所。
除了星期一，校园里几乎天天都能看到学生们劳动的身影。有时各班分组进行不同的劳作，有时几个小组混合在一起干活。记得那天在菜地，我和李际森、郝建华、刘寒生忙着锄草、抽沟；女同学王彦文、宋翔飞、李友珍、夏丽云等在一旁低头扯草。“这是什么苗？”我问：“这边是辣椒和四季豆，”“那边是苦瓜和刀豆。”有人回答。“哎，记得小学的时候，你们女生“跳房子”，总爱用刀豆籽做“跳子。”她们接过话茬：“算盘珠难找，刀豆籽到处都有!”夏丽云笑着说：“拿根铁丝前端烧红，在刀豆籽上钻个洞，穿根线就成了，又好看，又耐用。”大家你一言我一语，又聊起小时候攒糖纸的事——把花花绿绿的糖纸夹进书里。
上海产的糖纸最受欢迎，尤其是透明玻璃纸的，花色多，交换时得好几张才能换一张。男同学则偏爱烟标，“大重九，”“洞庭”、“前门”、“经济”、“葵花”......有时把烟纸折成三角板，摔在地上翻面争输赢。这些话题，都成了我们劳动间隙里，童年记忆的回响。
如果从星期一到星期六每天都排满课程，该是多么单调乏味!而劳动课，却让我们在天地间，自由、奔放——虽然累、心情则格外愉悦、放松。
热爱大自然，本就是人的天性。有次劳动课，我们小组的任务是为“邓宝塘”割青草，找水草喂鱼。我和几位同学来到高塘大队田垅里的水渠旁扯水草，遇到水浅的地方有人提议：“要不要抓鱼，盘泥鳅？”大家齐声说：“好，”立马行动起来。
我们在八九米长的水渠两头用烂泥巴筑起小堤，拿起撮箕飞快地把水往外舀——动作得快，不然撮箕会漏水。不一会，水就少了，我们一边扯草，一边翻泥，果然抓到了一些小鱼、泥鳅和黄鳝，那份快乐，真是难忘。
后来我们又走到沙湾的小溪边，浅浅的水流下散落着鹅卵石，有小鱼悠悠游动；稍深的水洼里，水草轻轻飘摇。大家卷起裤脚，很快就捞出一大把、大把水草。清凉的溪水在阳光下闪闪跳动，让人不由得想起老歌本里那段悠扬的旋律，“清粼粼的水来，蓝格莹莹的天......”
又是一个星期四。
天天读课结束后，各组领了活计，大家正从座位上起身，数学老师兼班主任邓文卿叫住我“你们组几个人，去学校食堂那边——不是帮厨，到了有人安排。”
（谁能想到，九年后，在溪江中学一九七八高考的教室里，我刚刚坐下，竟惊讶地看见邓老师和另一位老师走进来——她们是这考场的监考老师。）
我们小组的同学走到食堂边，看到一口盛着水的大缸。有人正用箩筐把书倾倒在地上——大约七、八百本，夹杂着不少小人书，老师和工作人员在一旁说：“这些都是封资修大毒草，你们把它们扔进缸里，搅成纸浆就行了......”
震惊!我们都愣住了!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堆心中的宝贝。有些书名闻所未闻：《红与黑》《少年维特之烦恼》《西厢记》《封神演义》《野火春风斗古城》《燕山夜话》.....，书的封面可清晰看到浏阳三中图书资料印章。那年月，同学间若得一本好书，都是限时传阅的。那些五花八门的小人书，街上书摊一分钱看一本。通常看完两本，还要蹲在别人旁边蹭看一会儿。书，对我们有着难以抗拒的诱惑。
大家无可奈何地把书丢进水里。太厚的要撕开，浸泡片刻，再用五六根锄头把似的杂木棍轮流搅拌。干这活的心情五味杂陈——不解、痛惜、愤怒！简直无法形容!机械般地搅动着，也许灵魂在某个角落哭泣……忽然想起曾在哪看到鲁迅先生的话：“悲剧是把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。”从这个角度说，我们这帮人，正在制造或上演着悲剧.....
陆陆续续把书扔进水里浸泡，搅呀搅，看着那印有文字的书本碎纸在缸里旋转，心想要能读一读，看一看，多好!当最后一批书丢进水里，有工作人员说，好!大家吐下汗（休息一会）。心有不甘，等大家散开，稍走远点，我迅速从水里捞出几本书（刚丢进去的）藏在近旁的水泥洗衣板角落，眼里只有水缸里的书，又抽出几本塞进洗碗池的架子下。正想再捞，夏丽云同学赶紧提醒：“小心，有人来了”吓得我再不敢动。
磊石山下古磷宿舍区一角（谢雪生拍摄）
上午劳动结束后，我溜到老师办公室找来两张旧报纸。返回食堂边装模作样地东看西瞧，趁人不注意，把三本小说和四本小人书包好。悄悄放进教室的课桌里，用书包挡一挡。放学后，把书弄进书包带回家。打开一看，才发现书包湿了一大片，急忙把书摊在铁架上，搁在煤火边烘烤。收拾妥当，我便出门去玩。
约半小时后回到家里的厨房，我傻了——两本小人书和一本小说不见了!那时放学后，我们那一带住家厨房后门大多敞开着。我又气又急，立刻回想：“附近有谁一起参加了劳动?莫非我的举动还被另外的人发现了?我冲到三四十米外那排房子，准备挨家看。在第二家的厨房里，竟看到铁架上烘着书——正是我丢的那几本。我抓起书转身就跑，心里却想:若是他拿了我的书，定然不敢来寻。唉，说到底，都是爱读书的少年郎.....
（注：夏丽云系化名）
作者：王 维
编辑：湘源地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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